從前從前，有個女孩出生在富裕宅院，習得淑女閨秀該有的進退禮儀、才藝技能。長成少女時，她溫婉端莊、典雅秀麗，後在父母之命下與湖南湘潭的富家少爺成親，婚後並育有兒女一雙。時國運飄搖、紛擾欲墜，她與夫婿暨兒女赴京定居，見八國聯軍之貪婪、義和團員之荒謬，深感悲憤。光緒三十年，她赴日求學，得識民主思想、自由精神、與革命義士。回國後，她明為創報辦學、私下支持革命立國，卻在一場起義失敗、求刑逼供後，寫下「秋風秋雨愁煞人」的供詞，便被處以斬刑。她是革命烈士，她是民國奇女子，她是秋瑾。
姑且不論史書上所爭論的秋瑾婚姻是否幸福順遂、夫妻相處到底是和睦與否。但是秋瑾毅然出國留學、更在留學回國後走上革命之路，置婚姻、人妻、人母的使命和責任於後，勇敢從容地走上注定是無法回頭的一條路。這樣的舉動和精神，即使是在現代社會看來，也足以令人景仰欽佩、感到肅然起敬。
會在這裡提到秋瑾，完全是因為芭芭拉‧漢柏莉的《龍魘》所在講述的就是一位女法師掙扎於人間感情與高強修為的修行記事。[1]讀起來多了點女性角色在被社會施予的責任下，所承載的責任與掙脫，其實很發人深思。這也讓我想起，先前所看過的一小段嘲諷文句，女詩人述說著她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竭盡心力、斟酌思考，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個精準、喜歡的辭彙，得以填在她的詩句裡，卻發現她不能再寫下去了，因為她必須進廚房去煮飯了。
帶著有些諷刺、以及深沉的悲哀，《龍魘》在奇幻小說裡的特殊地位即是從女性觀點來看待所謂的英雄與修行。
故事的開頭起源於北方大陸，那裡冰冷貧窮、生活不易，隨著原先駐守防衛的國家軍隊撤離，國家律法、儀節秩序、知識藝術就此坍頹敗壞、一蹶不振。作者芭芭拉‧漢柏莉在這段背景上交代的很好，花了整整三個章節來敘述描寫。雖然，有時也讓我覺得稍嫌拖沓，但其實這都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畢竟要去架構一個奇幻異空下的背景、並要與之後富庶豐饒的南方國家作對比，這種長篇幅的書寫是有其必要的。而我之所以不對這段感到厭煩，主要是因為在看這三章時，我腦海裡都浮現著葉慈的〈象徵〉(Symbols)[2]：
「A storm-beaten old watch-tower,
A blind hermit rings the hour.
All-destroying sword-blind still
Carried by the wandering fool.
Gold-sewn silk on the sword-bland,
Beauty and fool together laidm.」
雖然洪範書局的版本有其中文翻譯，但我總以為詩集還是看原文會比較妥貼，也因此這裡只列出英文。這首詩算是葉慈詩集裡，我最喜歡的其中一首，那種生於富貴驕逸、歷經華麗世代的人們守著頹圮敗壞，緊握著足以象徵自己身份的事物，卻身處於荒廢摧折的環境，以及無法挽回的現實。伴著風雨交加的夜晚、微弱空寂的鐘聲，呈現出魔魅陰森、恐怖淒離的恍如隔世。我總覺得葉慈寫的這首詩美得好殘忍、殘忍得好美。
而《龍魘》裡對於北方大陸的描寫、龍魘約翰‧艾弗辛、以及龍魘的法師情人珍妮‧維耐司的敘述，所運用的筆法便是以平淡樸實的文句顯現出北方刻苦艱辛的生活、過去繁華榮景的不在、以及龍魘實際的真貌，讓讀者與書中既是使節、又身為王子的加雷斯一起享受最初的震撼和落差。
在拋棄過往對英雄是與生俱來的、從未有過任何平凡因素的認知後，讀者得以在作者的用心下，開始去看待故事的開始、以及對英雄的再定義。
王子加雷斯對於自小研讀熟悉的騎士故事、榮譽自尊精神，感到自豪與崇拜。雖然加雷斯帶著一點過於天真的可笑、宛如《龍魘》世界裡的吉軻德，但總不失為是個心地善良的男孩。
故事便是透過這個獨自從南方國度貝爾梅莉國來到北方尋找曾經殺過龍的「龍魘」，希盼龍魘能為他的國家除去巨大惡龍、還諸平靜安康。但隨著加雷斯最初對龍魘幻想的破滅、到陌生北方環境的危險複雜，也逐漸勾勒出加雷斯請求殺龍的行為並不單純，這樣的詭譎變化、陰晴不定，一直到龍魘他們抵達南方、與國王的情婦賽茵相處、在宮廷請求見面時，徹底將風雨欲來的緊張情勢、緊繃對立揭露開來！
其中，賽茵是個極為搶眼的反派角色，雖然後來的決鬥場面讓她有些俗艷遜色掉了，但倒不失為是《龍魘》裡的亮眼人物。
賽茵從小就長得甜美嬌豔，並且具有法師天份，她生長在人類與侏儒比鄰而居的深谷鎮，得以方便進出侏儒們生活的深谷，更在爭勝慾望的驅使下偷學不屬於自己的術法，最後玷污聖石、也毀滅了自己。縱使如此，賽茵還是美麗動人的，她的銀鈴笑聲、蜜黃瞳眸、配上柔弱無骨的絕麗身段，讓國王深為著迷、王子力抗勾引、朝臣臣服其下。
相形之下，自認天份平庸、術法拙笨，縱使耗費心力仍舊只能發揮在接生送死治病的珍妮，就顯得失色許多。這種差異的貶低不只是讀者感受得到，就連珍妮自己都因自卑而嫉妒、因嫉妒而憤怒。但是，她和賽茵不同的是，除了她有一顆良善的真心之外、也是因為她身旁有個聰明幽默、又深愛著她的約翰。約翰為此沒有花費太多言語在撫慰珍妮的失落上，他只是輕輕地說，看著她的眼睛說：「不要認為她以自身力量做的事情背叛了妳的努力。[3]」
約翰的話頓時平息了珍妮內心的負面感受，但他也知道這對珍妮長久以來在術法力量追求的強烈欲望上沒有幫助。珍妮在了解自己天份的駑鈍、學習的緩慢、知識的貧乏，幾乎已是焦躁不安、自卑自厭。她只希望能有更多更多的時間讓她去靜坐冥想、學習魔法咒語。但是面對約翰的真誠愛情、兒子的孺慕親近，致使她無法全然放下、拋棄一切。時間就在她與外界的拔河、感情與理性的拔河間悠悠盪盪地逝去，而珍妮也在強制壓抑的憤恨掙扎中逐日度過。
所以我說啊，秋瑾可不是每個人都當得起的。
珍妮的掙扎和無助其實非常明顯，足以讓幾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約翰、賽茵、甚至是他們所要屠殺的黑龍魔克萊勃都看出來了。
「誘惑？魔克萊勃的聲音說道。沒有來自內心之外的誘惑。至於返回軀體......妳身為人類是什麼樣的，珍妮‧維耐司？可憐，弱小，跟你同類一樣，是時間的奴隸，軀體只來得及看到宇宙花園中的一朵花開，就已經腐朽。要成為法師妳必須是法師，而我在妳的腦海中看到你光要做到這點就必須十分辛苦地爭取時間。[4]」
這樣的掙扎和焦慮一直要到魔克萊勃將她內心的龍所喚醒、術法稟性就此靈敏聰慧後，才趨於平緩冷靜。
說到魔克萊勃這隻黑龍，我實在喜愛得緊。剛開始是覺得牠執著得可愛，為了聆聽純粹黃金特有的音樂，牠飛騰千里、殺人竊地、強奪豪佔，就為了能讓自己可以趴坐在黃金堆上、像一隻小狗趴坐休息般靜謐安詳地乖巧閉眼。那種執念透過牠與珍妮的對談，反而讓人覺得並非牠執著、而是人類可笑。可笑在於人類愛的是黃金所附屬的價值、而非黃金本身，這是完全不同於龍之所以愛黃金，僅僅是因為黃金自身的特質。
其次，讓我覺得魔克萊勃可愛的地方在於牠對於身為龍的身分表示自信和驕傲。也因此當牠因為不明原因，從北方再度折回南方深谷，只因為內心無法排解的痛苦渴望驅使牠飛回時，珍妮與眾人和魔克萊勃一起思索著原因是否為牠受賽茵的召喚，故無法以自由意志返回北方。在這裡的魔克萊勃氣憤得說了三次：
「她沒有召喚我來。」
調皮幽默的約翰還為此屢屢捉弄牠，反駁道：「你不就坐在這裡嗎？」
一人一龍的孩子氣對話讓珍妮既頭痛又無奈，她既要安撫魔克萊勃深信龍不會被人類召喚奴役的強烈自尊、又要警告制止約翰屢次的戲弄調笑，致使原先因遭朝臣彭德追殺迫害而狼狽不已的約翰一行人、與荒廢大廳裡，頓時明亮燦爛、生氣勃勃，而我也為此笑不可遏。
故事的結局雖然能夠理解、但也有點意外。珍妮最終還是放棄可以成為最上乘的一端，而選擇平淡的凡人生活。因為她認為通往魔法的關鍵並不是魔法，而是付出與實行、在愛與被愛間。[5]
雖然我總為她惋惜，甚至感到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氣憤，但我倒也能理解其轉折幽微的原因。
至於意外的原因則在於魔克萊勃本身，由於與珍妮的意識碰觸，致使牠得到、並理解了人類的愛。老實說看到這裡讓我聯想到了《最後的獨角獸》裡[6]，由純真獨角獸變化成阿瑪西雅小姐、再從阿瑪西雅回到原形的獨角獸。她雖已再度成為最初的獨角獸，但她再也不完全屬於獨角獸一族了，因為，她具有人類的情感了。
「對不起，魔克萊勃。她告訴牠。我們都會改變我們碰觸到的事物，無論是魔法，或是力量，或是另一條生命。[7]」
我其實很喜歡珍妮講的這段話。因為我們都是在不知不覺的接觸與被接觸中成為現在的樣子，有的時候這是帶著一點無奈和不自覺的被逼迫下而成的。這也有點像電影《藍色大門》裡的雋永名句：「留下什麼，以後我們就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
而我們能做的，只有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原先的面貌，因為一旦忘記那個最初，就很容易喪失掉原路，而無法返回。就好像《龍魘》裡的本靈改變般，放棄努力而讓另一個意志決定你的行為是比較不痛苦的，只是，你已不是你了。
[1] 芭芭拉‧漢柏莉(Barbara Hambly)：《龍魘》(台北：奇幻基地出版，2005年)。
[2] 《葉慈詩選》，楊牧編譯(台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2002年)，頁186。
[3] 同註1，頁162。
[4] 同註1，頁222。
[5] 同註1，頁309。
[6] 彼得畢格：《最後的獨角獸》(台北：遊目族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2年)。
[7] 同註1，頁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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