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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神家族》.jpg

      缺憾,一直是人們心中失落且找不回的那塊。

      陳玉慧的《海神家族》在初讀時我完全體會不到文本中蘊含的巨大哀傷[1],相反的,我得到的是滿懷的優美和浪漫。

      就好像是福婁拜《包法利夫人》中的主角愛瑪,在少女時代就讀教會學校,面對聖經和教堂中的聖像時,從心中湧現的並非對宗教教義的虔誠信仰,而是對於宗教殉死的「激情」表示嚮往和歸從。

      而今已非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在重閱《海神家族》後,內心震撼和顫慄隨著書扉一頁頁翻過而綿延反覆。因為,作者陳玉慧所書寫的幾乎都是我們花費一生在尋找的那個缺憾。

      故事敘述雖然複瓣多重,但卻因為是我們生長的這座島嶼百年來的歷史,所以反而覺得熟悉。但就因為太過熟悉,以致於得到的深沉共鳴是會使人跌落無底的緘默歷史和無聲淚水,且無力攀爬掙脫。

      陳玉慧以類似自傳體的方式,書寫出一個長期男性缺席的家庭歷史。這個歷史從最早期的女主角三和綾子開始。

      三和綾子的生長過程中也是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長大的,由於寄人籬下、重男輕女的因素,致使她一直是孤單的生活,而遠渡台灣尋找未婚夫是她唯一爭取溫暖的希望。但這個希望在她甫登基隆港港口時就宣告破滅。

      在乍似慘白陰冷無盡的現實中,三和綾子巧遇和善熱心的男孩林正男,也由於對方毫無保留的溫柔和體貼,使得三和綾子最後嫁給他。

      「綾子挺喜歡她的異國家人。這個家再怎麼樣都比舅媽家好。他的丈夫對她非常體貼,她常感動得掉眼淚,林總分不清她是高興還是悲傷。她對丈夫說:『要是你知道我以前有多孤單!』他是她的恩人,她這一生是為了要報恩於他。[2]

      沒有原因的,或者也是無意識的吧,三和綾子並沒有將自己過去的遭遇當作嚴肅謹慎地去看待她的未來的基石。三和綾子依舊重男輕女,依舊無法把自己的愛平均分配給每一個子女。於是,悲劇開始遺傳。

      三和綾子的大女兒靜子,面對母親的偏疼、童年的孤單、父愛的渴望,以致於她極欲逃離自己的原生家庭,即使是以撕扯決裂的方式。靜子遇到的是一個對初戀情人無法忘懷,只好將無以宣洩的情意和失落轉化為肉慾,無法饜足的投身於眾多女子中。靜子的難堪和絕望是可想而知,面對母親和妹妹後來的到訪及幫助,她往往避不見面,甚至在她們離開後將羞愧和怒意發洩在子女身上。

      「我想這世界上從來也沒有人安慰她,她的內心是如此渴望,以致於在現實生活中,她必須斬釘截鐵地拒絕,我知道,她必須冷酷無情地對待我,倘若她不小心透露了她對愛的想望,她可能會陷入更多憂懼、更多傷懷,而如此便無法支撐她的人生。不,我明白了,她必須對愛的想望割捨,因為沒有人愛過她,從來沒有一個人,她因此不知道該如何愛我。她不知道她該如何愛人。任何人。[3]        

      這段文句可以說是我在《海神家族》中最喜愛的。文句其實並不剔透簡鍊、詞藻也非精緻華麗,反而是沉重灰樸,有如採光不佳、永遠陰暗的古宅大厝。而這段話之所以令我動容,是因為它像是一把刀鋒銳利的刀子般,硬生劃開這個枯朽乾硬、有著無數節瘤的家族命運。血液為此噴射激出,痛覺頓時湧動難抑,就連身體也因難耐的疼痛而扭曲翻滾。但,離痊癒康復已經不遠了,真的不遠了。

      靜子在家庭中承受了孤獨和遺棄,就好像是天生基因裡的遺傳因子,無從改造也無法更換,她將這種無力的失落毫無保留的施予子女。悲劇,繼續延續。

      同樣承自上代的悲劇還有靜子的妹妹,心如。心如所渴望的是自出生以來就沒擁抱撫摸過她的父親。心如自小長得甜美可愛、個性乖巧聽話,面對母親對她的喜愛、姐姐不時表現出的惡意,她幾乎都乖巧承受,而自己內心的情感空缺卻已被忽略到任何溫暖的對待就可以得到她自己毫無保留的回應和進駐。而她最後成了被人玩弄下的第三者,甚至削髮為尼的結局,就如遭到春雨打落的花朵般,是只有默默承受而無法抵抗。

      而小說中的敘述主角,靜子的女兒,面對家庭裡晦澀的禁忌、黑暗的陰影、不絕的憎恨、陰沉的冷漠,她選擇的是離家。從小時自己第一次的離家出走,到成年後離開島嶼、遠赴歐洲,她希望離開的是自己過去的人生、以及企圖與賜與她生命的家庭切割。

      或許該說是敘述者的幸運,也或許是她以極大的毅力和努力去面對她過往的人生,所以她找到了一個依靠,可以讓她重新去回頭審視她的家庭和家人。要注意的是,她所找到的是「依靠」,而非「歸屬」。這個依靠可以支撐她從歐洲返鄉、去面對那幾近冰封的一切,但卻無法代她解決一切。她必須自己一刀一刀刮除那附著於內心傷口的化膿汁液,疼痛是必然的,顫抖是必定的,但是有了依靠,再加上自己的勇氣,使得她得以從中奔走化解家人與家人間、自己與家人間的齟齬往事。就如同原先荒廢多年的古老宅院裡,萬物皆近腐朽的不見生機,卻在一陣雨後,於庭院角落綻放一朵丁香小花,芬芳而活潑。

      我們終其一生都在追尋過去的失落,期望回到過去的歸屬。小至玩具、零食、書本,大到家庭、情感、夢想。雖然,我們或多或少都有意識到再也無法重獲過去的失落事物,一如我們無法將蛻變長大的身軀縮小轉變至幼童。但是我們卻如無法控制般,強迫自己一定要花大半時間來尋找、獲得,彷彿這是個儀式,是祭拜奉獻失落的過去的儀式。

      《海神家族》中的敘述者也是如此,她帶著身繫家族歷史的二座木雕神像──千里眼與順風耳,從島嶼到歐洲、再從歐洲回島嶼,錯綜複雜的歷史背景和家族故事經由她將此二座神像帶回到生命中的父親也缺席的媽祖身邊,代表著回歸與圓滿。

      而不管是媽祖、或千里眼與順風耳神像,在面對敘述者的任意帶離、和多年後的返回,依舊是沉默以對。

      祂們歛眉低首看待人間,乍似無情冷漠、實則關懷包容。如此溫柔的對待,像是母親看見歸鄉的孩子一般說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於是溫熱的眼淚流下,傷痛逐漸淡去,僅剩下一道疤痕,代表著生命走過的痕跡。於是家庭不再是束縛的繩索,而是回家的依歸和心靈的休憩處。於是缺憾不再噬咬糾纏著內心,溫馨和安全緊緊擁抱著自己,不知如何補全也不知向誰求助的遺憾遂逐漸淡化,一如佛祖眼淚、媽祖揮袖,頓時變得雲淡風輕,安寧靜謐。

      與其說《海神家族》是陳玉慧似自傳體的著作,倒不如說它是一雙輕柔撫慰眾多失落靈魂的雙手,徐緩而堅定。

 


[1] 陳玉慧:《海神家族》(台北: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

[2] 同註1,頁36。

[3] 同註1,頁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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