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的生活累積了不少負面情緒，雖然在旋身片刻，便馬上遇到好心善良的人兒，讓我原先有些怒意的情緒又被溫柔的給撫平了。但或許是天氣太熱了吧，也或許是我對目前所生活的城市一直處於嚴重適應不良，以致於接連兩天在我心頭上產生的偏激想法都縈繞盤旋，久久不散。於是，當我在閱讀勞倫斯‧卜洛克的「雅賊系列」部分作品時，總有讓人痛快拍掌的激昂慷慨。
所以我說啊，我們都是被傳說和史實雜揉的泉釀一口一口餵養長大的。
傳說，雖然史實是它的母親，但這是一個傳說。傳說在經過多人增色添筆、多人渲染描畫下，在今日已幾乎看不出原先風貌的古時港口畔有個傳說。
傳說，有個行俠仗義的英勇盜賊，和他的忠實夥伴穿梭飛躍於巷弄屋簷之間，他們劫富濟貧、捉弄戲謔奢華權貴，深得平民百姓的喜愛擁戴。人們每每在聽聞又有地方富賈遭到他們的懲治竊取、或是自己收到他們所贈與的意外財物時，往往欣慰落淚、感謝上蒼。甚至，在這名盜賊過世後還為他設壇立像，以供後世瞻仰膜拜。這個人，叫做廖添丁。
當我們都還處於對這些傳說中的英雄逸事崇拜敬仰、對世界的認知是非黑即白時，友人已經對著仍有些呆傻的我們提出了質疑。他所不認同的是「劫富濟貧」這個觀念。
如果這個所謂的「富裕」來源其實是源自自身的勤勉努力和些許機運所獲取的，那麼何以得自正道的財物要被搶奪呢？
這是不公平的。不能僅僅因為是富有的一方就必須背負著被索求濟貧的宿命。
也或許有這樣的疑慮，所以當傳說奇談或小說話本在敘述著「劫富濟貧」的情節時，泰半文本在它的前提設定上，往往都是這個富裕是來自不軌構陷、賊害爭執而得的，如此也才能夠延續搶奪竊取、救濟貧民、以惡制惡的連鎖發展。
勞倫斯‧卜洛克先生「雅賊系列」的書中人物也有參雜類似的觀念，例如：
「......有一天，一個女人脫口就說，跟張破唱片似的：『以後睡在床上都不安心。』『拜託，』我說，『你睡在任何一張床上都安全得很，相信我。』我還跟她說：『你什麼時候看到羅登拔先生傷害過別人？在這公寓裡誰被他搶過？誰在乎他在東城做了什麼？那裡的有錢人早就該有報應了。』[1]」
這樣的筆法或許是要反映出主角柏尼‧羅登拔的背景與居住環境，這樣的烘托書寫也襯映出生動靈活的眾多角色和心思，更顯得其戲劇性。
但不可避免的，在閱讀到此段對話時，我一直擔心著如果我看到的系列之首即是「劫富濟貧」的模式，那麼這會是代表之後八本相關著作的共同歸屬嗎？
但是勞倫斯‧卜洛克的手法之高明就在此處。他反映出書中有些人物對這位竊賊先生的看法是如此，但卻又添加了詼諧幽默的口語，以致於當讀者在閱讀到往後八本時都不至於生厭，反而有種輕快笑鬧的嬉戲感覺。而廖添丁傳奇裡那種被長期壓抑隱藏的悲苦情緒、被殖民統治的低人一等自然在卜洛克先生這類書籍中未能被看見。
久仰，真的是久仰大名了，勞倫斯‧卜洛克先生。
多年閱讀經驗以來，卜洛克先生的著作一直是被大力推薦的佳作。只是，我雖然也有涉略一二，但總是隨意挑撿，而未有全面廣闊性的蒐羅。以致於東拾一本、西取一本，最後弄得書房是滿地皆書。
前陣子有些空閒時，我拿了「雅賊系列」的頭四本書來仔細欣賞，分別是：《別無選擇的賊》、《衣櫃裡的賊》、《喜歡引用吉卜齡的賊》及《閱讀史賓諾莎的賊》。
看著柏尼‧羅登拔從原先是飄飄蕩蕩於浮世，被人利用也被人陷害，被人通緝也被人攻擊，被人喜歡也被人捨棄，一直到頂下了家二手書店，成為白日是書店老闆，夜晚是竊賊偷兒。不變的是，依舊飄飄蕩蕩的孑然一身啊。
一個故事的完成必須要有人物、情節、敘事主線、以及結局等等。
在我看到的這四本小說中，羅登拔不變的宿命都是他在侵入住宅時、或是侵入住宅後與凶殺命案的相遇。而這種相遇的巧合每每都讓羅登拔無可避免的陷入嫌疑的泥淖流沙之中。在幾乎無人相信清白的情況下，羅登拔所能做的就只有和相信他的人兒一起通力合作，找出真兇來。
說到這裡，不免就要提一下此系列書籍的萬年搶眼配角──雷‧柯希曼。說他是萬年配角，主要是因為他在這四本書籍中都會出現；說他是搶眼配角，實在是因為他的角色被設定為與竊賊永遠對立的「警察」。
這位警察大人並非公正不阿、正直清廉、品行潔淨、正氣凜然。相反的，他常常向羅登拔收取賄賂的金錢，以納入自己永不饜足的口袋。雖然他對謀害他人性命的犯罪行為表示不苟，但面對羅登拔這種純粹竊取財物的偷兒時，卻是可以讓對方搭乘他的便車、請對方喝酒、甚至與對方合作一起偵破案件。
於是，正非純正、邪非偏邪，雜揉而非純粹的特質反而更吸引讀者的親近。主角柏尼‧羅登拔是如此，配角雷‧柯希曼也是如此。
而羅登拔的主角魅力在於他如花朵綻放般，首集如初蕊微綻，雖聞得馨香、卻未見嬌豔姿態。第二集以後就如時令到來般，身姿絢麗妖魅、香味誘人迷惑，以致於最終沉醉而不自知。
身為竊賊的羅登拔所具備的靈巧手腳自不贅言稱許。而他的眼力極好，見過的人幾乎不忘。其思維敏銳迅捷、個性溫和友善，更不用說他那會時常吐出幽默有趣的言論交談。這樣的條件讓他成為該系列的主角──賊，也成為推理小說的主要角色──破案的智者。
特別是他每每在破解凶案，都聚集了所有直接或間接的相關人物時，冷靜篤定的談笑自若，「灰飛煙滅」了所有迷團疑惑，讓讀者目不轉睛的注視著聚光燈下的他。
當下我們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欠缺的並非正義的屠龍騎士、好為前方佈滿荊棘的道路開拓鋪建。我們所需要的其實只是在死沉冷寂的世間配上一個偶爾的意外，那原先以為會隨著既定的時代巨輪重複運行著的百般聊賴，出現像是嘲弄人間、也像是疑惑自身的瀟灑過客，為我們平添了些許色彩。色彩的顏料份量或許不多，但也足夠讓時常不自覺仰望天空的發楞人們回神過來，疲倦無力的內心頓時改變，而輕快愉悅的踏出步伐。我想，羅登拔先生的魅力或許就在這一點吧。
但是別忘了啊，卜洛克先生也不想讓我們忘記，「雅賊系列」並非浪漫主義下的激情作品，而是有著警醒意味的現實著作。主角柏尼‧羅登拔再怎麼才思敏捷、聰明睿智、冷靜機警、甚至帶著些許怯懦的良善特質，他終究是個賊。是會侵入他人住宅，盜取他人私有財產的竊賊。
於是，每當讀者欽佩敬仰羅登拔的破案手法後，滿足於每集完美的終結，再翻開下一集時，面對的都是戴著手掌和手背被割開兩個開口的橡膠手套、並且身繫解除重重門鎖的工具傢伙、以及映襯相關場合的穿著品味，那個把偷取當正業的竊賊羅登拔。
但是，讓我覺得高興的是，這系列的書籍仍有讓我想一看再看的新鮮喜悅感受。果然身處沉重負面的現實環境太久，在進入輕快戲謔的雅賊世界時，得到的心靈平靜往往是帶著一點報復的黑暗快感。
[1] 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別無選擇的賊》(台北：城邦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頁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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