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作家的揮筆留墨是天生的殘忍,為表自己寫作的慾望和目的,呈現出來的作品是嚴厲的令人不忍細察。這種殘忍特質往往還要加上天生的才氣,字句言談間或犀利辛辣、或精準絕美,勾勒出的是人們看完一遍後就再也不敢再翻開第二次驚艷錯愕。這種感覺並不是對作品的否定,而是因為太受作品的感受和牽引,以致於總覺得自己是書下的主角,慘白且無助,一生命運都已被寫定,無法再重頭了。這種書和這種作者我有遇到一些,而往往在閱讀過後會被自書中獲得的害怕恐懼影響,連連作了一個禮拜左右的惡夢。但是,每當說起這些作家時,我又是表達稱讚和肯定。因為讓人感到真正恐懼的,絕不是硬把鮮血往臉上潑的俗氣直接,而是如被以布條蒙上雙眼的自己,手上血管被硬生劃開割斷,你會聽見鮮血自血管中流出,滴答在地的驚悚聲響。
張愛玲的《半生緣》是如此,於梨華的《夢回青河》是如此,今天要評論的羅蘭《綠色小屋》更是如此。[1]
但不同於張愛玲小說中的警醒冷酷、於梨華小說中的殘暴污穢,羅蘭的《綠色小屋》清新雅致的像是身處瀟湘竹林中、碧綠淺波畔。只是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如同許多人的人生一般──那被迫走上的「正軌」。
故事情節其實並不複雜,是由一個因為父親再婚而獲得親戚關係的表妹,來敘述表哥紀憲綱的愛情故事。
從憲綱和表妹的交談中其實可以了解到憲綱是個非常有主見想法的男孩,並非如他的家人對他的觀感般,是個浪蕩不羈、不求進取的糟糕孩子。
「『假如大舅叫你和他一起去,你會去嗎?』
他搖頭,說:『我不知道。也許,假如他不向我提出什麼交換條件的話,我會去的。我本來最喜歡那鄉下。』
『你說什麼交換條件?』我不了解的問。
他拐彎朝噴水池那邊走著,說:
『什麼交換條件嗎?多啦!用功啦!聽話啦!好好做人啦!以前就是,我小時候,當他要想帶我出去玩以前,必定先讓我被兩篇古文觀止。背不會,不准去。後來就變為背英文。我本來想去的,這樣一來,我就不想去了。』
『你懶得背書?』
他搖搖頭,『我懶得把讀書去做遊玩的交換條件。假如我想讀書,我願意人家知道我是自發自動的在讀書,而不是為了「遊玩」的誘惑。假如我想玩,那我就痛痛快快的玩,而不要把玩當做一件工作的回報,而且我不願人家以為我除了有「玩」做報酬之外,就不肯讀書。』
『但是,人們一向以為你不肯讀書。』我含蓄的說。
『當然,我本來就不肯讀書。我從小就被迫讀這樣讀那樣,再好的書,被人逼著讀,也失去了魔力。我要無條件的讀書,或者我要無條件的玩。』」[2]
《綠色小屋》的篇幅並不長,充其量只能算是中篇小說。但是人物描寫得極好,讓人隨著書中角色境遇起伏而悲喜交參。
書中最讓人心疼的無非就是主角憲綱這個漂亮男孩。說他漂亮並不是只指書中描述他的長相極好,也指著他的個性。主角紀憲綱出身在家境良好的家庭裡,家中父親是名外交官,現已退休,而母親是如傳統舊式家庭的母親角色,顏色淺淡得幾乎隱沒不見,氣息幾乎未察。憲綱在奉父親的命令下,與一名書香世家的端凝女子邵佩玉結婚,一家子的外貌和氣質都卓越非凡。
但是憲綱卻不快樂。憲綱心地善良、細膩體貼,偏偏性子外放、活潑飛揚,搭配在處處要求嚴謹禮法的拘謹家庭裡,其實憲綱過得很壓抑。即使,他很愛他的家庭。
他看著自己父親刻意的疏離厭惡,以自己所謂的嚴肅要求著憲綱,那種方式就好像《紅樓夢》裡賈政每次見到自己兒子賈寶玉時,總是開口閉口罵道:「沒用的畜牲」般,強勢且剛愎。
他看著自己的家庭一味譴責訾罵著自己,提醒要求著自己去過他們希望的生活,即使他自己需要的只是一個肩膀、一個擁抱。
所以憲綱很笨拙的逃離了,這種逃離或許也是因為他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沒有被適度的愛護,以致於他遇到挫折時,他往往都按照自己的步子、有點跛斜、有些疼痛的去找個地方歇息,即使那個地方會被自己的家人批評為不允當。
憲綱找到的是一個小屋,和一個美麗的人兒陳綠芬,在那裡憲綱依著自己的興趣、拿著鮮豔顏色的積木拼拼湊湊,作著自己建築的夢想,適時在這個綠色小屋裡喘口氣,一直等到這間屋子被他的家庭和自己親手拆毀。
我說過,憲綱是個體貼的男孩,依著家裡的要求,他走著家裡人希望他走的路途,即使那條路會令自己無時無刻都很不快樂。
他和心靈伴侶陳綠芬分手,依從父親要他走的外交官路子前進。沒有人發現過去神采飛揚、臉上總是帶有滿滿朗笑的憲綱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凝結停滯的冷靜。
這樣的冷靜,總令人心疼。但最心疼的,是知道他將會這樣一直下去,直到生命結束。
所以我才說《綠色小屋》是本殘忍的小說,它讓人無力挽回,也無從拯救。
這本小說的初讀是在中學時期,長大後的我又去找了羅蘭的相關著作,包括《古道西風斜陽》和《飄雪的春天》。但我總覺得不若《綠色小屋》的脫俗驚豔,實令我覺得可惜。
其中《飄雪的春天》是屬於「抗戰小說」的題材領域,但其風格沒有《藍與黑》的熾烈深沉、《蓮漪表妹》的尖銳殘酷、《未央歌》的溫柔典雅,在我看來反而有如流水帳般記年載事,不甚出眾。
而《古道西風斜陽》講述的是家中年輕溫順的姨太太和雖為晚輩卻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家人的愛情故事。
這樣的情節,我總覺得琦君《橘子紅了》寫得太好了,以致於其他的作品都為此相形失色。那句「不要分梨」的雙關語極其淒楚哀怨、委屈無奈,都使人在心上慨歎萬千。《古道西風斜陽》在這點的著墨上真的沒有琦君好,使得原先應是小說中的情節高潮處和衝突點卻變得軟弱無力,有些虎頭蛇尾。但作者在《綠色小屋》裡展現的清新脫俗氣質仍然猶存,倒非失敗作品。
說到最後,還是因為中學時期對《綠色小屋》的閱讀經驗實在太好了,雖然事後的驚懼哀傷維持了一段時間,但是內心蕩漾的漣漪仍持續至今,久久不止,直到年長後的重讀仍是不改其初衷。
其實,這些年來再回頭去看年輕時認為是天下無雙的人間佳作時,有些作品雖如《綠色小屋》般悠遠流長、感動依舊,但有些作品已成為記憶的一部份,而非現實中書籍的收藏了。
但我倒不覺得難過,反而覺得很慶幸。我慶幸的是,在我青少年時期有許多當時我覺得是佳作的書籍伴著我,至少讓我略帶孤獨的年紀不只有苦澀陰晦的色彩。因此,即使在若干年後的自己,面對有些如今看來是偏於粗陋貧乏、甚至有些已到了濫情俗艷程度的著作,我反而不公開對它們撻伐鄙賤,因為,這些小說裡有我成長歲月的回憶。
有時我在書局輕佻的倚坐於書架旁看書時,我總會聽到形形色色的許多對話。其中,我常聽到有人會說:「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OOO的書,還每本都買!現在看OOO寫的內容,只覺得很糟糕!真的只能說我小時候是個笨蛋吧!」
老實說,這種經驗還不只一次呢。每次聽到時,我總像偷兒似的,將書本緊緊遮住我的面孔,露出一雙假裝不太經意的眸子去偷覷說著這話的人兒。我總是好奇,說著這種話的人是該有怎樣的表情和怎樣的長相。
因為,我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
當然,倒不是說我沒有對方那種疑惑,長大後的人生歷練和視野角度會隨著年紀增長而寬廣,也因此年幼的書籍會被長大後的自己所貶抑批評,這是自然不過的。但我不會公開大聲嚷嚷、對著大眾吐出批評的話語,因為你所說的那些其實都是你的過去啊。當你在罵著OOO時不就等於在否定過去的自己、輕視小時的自己嗎?
就如同先前所說的,小時候喜歡的事物是受到視野廣度的限制所產生,但這並不能拿來當作批判作家和作品的依據,反而應該被拿來當作分析過去的自己的寶藏,那是拿來回頭省思自己思維和成長痕跡的依據。
這是很重要的。因為物質的事物很容易留下:小時穿不下的衣服褲子、小時所騎乘的腳踏車、小時所拍攝的照片,只要刻意、有心,這些東西其實可以很容易被收藏在自己的身邊。但是屬於自己年幼的價值判斷、喜愛厭惡、甜蜜苦澀的情緒等等,這些如此抽象的回憶是無法被完完整整收錄下來的,只能無奈被動的任憑韶光逝去而流失。因此,我總覺得不要太過輕率任性地去面對過去自己喜歡的事物,因為那是一個很珍貴的東西、也是很珍貴的記憶。它可以讓自己去回想過去也許可愛、也許彆扭、也許幼稚的自己,也可以依循此線索去思考這一路成長的自己。
因此下次若在偶然機會下看到或翻閱到自己過去喜歡,但是現在已非最愛的書籍時,試著私下與好友說著,就像在小時候在分享秘密似的:「噓,我跟你說喔,你不可以跟別人說喔。」
千萬別大聲嚷嚷啊,因為這樣會把滿載回憶的精靈嚇跑、也會把充滿美好經驗的水晶球摔個粉碎的。
[1] 羅蘭:《綠色小屋》(台北:世界文物供應社,1969年3月)。
[2] 同註1,頁188-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