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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大好事》.jpg

      有的時候,「流浪」並非意味漂泊不定、居無定所,而是「幻想」的承載體、「謬思」的交通具。

      這種經驗若套用在曾經從事寫作的感知上,就更容易了解了。《文心雕龍‧神思》就曾說過一段精彩絕妙的「流浪」經驗:

      「夫神思方運,萬塗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1]

      個人腦中謬思的能力可以與風雲並駕齊驅,跳脫所謂對時空的認知,而達到自己本身絕對超脫的獨立性和未知性。作者永遠不知道當故事未創作到終點時,結局該是何種風貌;讀者永遠不知道當書扉未翻到最後一頁時,人物該是何以謝幕。這是創作與閱讀的樂趣和危險性,也因為這樣的特質使我們永遠無法擺脫由文字這種既是物質但又是非物質所組成的幻想世界。

      我們既是沉醉又是疲憊地去追逐每本故事的神秘面貌,帶著有些咬牙又是不甘的心情去重覆著翻開一頁又一頁。我們以為只有我們才是如此,但是羅德列克‧湯立《天大好事》告訴我們,辛苦的人兒不只是作者和讀者們,還有書中的人物們。[2]

      老實說,剛開始閱讀時我是笑不可抑地啃食著文句,作者運用詼諧精確的文字,藉著有些天真卻又勇敢的希薇公主去對待書中的世界、她的王國子民、以及書外的世界。

      他們是如此認真踏實地去實踐和重複著他們的生活和使命,以致於有種音樂盒裡的旋轉娃娃般,是沒有盡頭的終端。

      我很喜歡在平日閒暇之餘跑去某家百貨公司,倒不是進行刷卡集點,而是在這家百貨公司外的人行道上,選擇一張椅子面對著大門口坐下。然後,開始倒數。

      一到整點,百貨公司大門上的指針時鐘會完全翻面,出現的是伴隨著敲打音樂的花鐘人物。人偶精巧細緻、動作真摯可愛,配合著旋轉姿態、近乎跳舞的輕盈,每每吸引住時鐘下的路過行人。而我,是最忠實的追隨者。

      一切就好像是個時間暫停器一般,整點一到,時鐘就開始翻面、人偶現身旋轉,路過行人停駐仰看,而時間結束後,時鐘再度翻面,回歸銀亮高貴氣質,而止住不動的路人這時才又驚醒過來,繼續邁向他們的旅途。而我,總是靜坐思考著。

      我總在想,當他們被迫再度翻面後、躲在時鐘內部時,他們在作什麼啊?他們那裡有其所謂的家嗎?人偶們彼此是家庭還是朋友?在整點前的五十幾分鐘裡,他們在時鐘裡做什麼啊?

      我的想法一直在我心裡天真的滋長著,由我任性的執著灌溉茁壯著。雖然問題未解,但我不允許被摧毀,只有任其擺放,直到我哪天真的能找出答案。

      而《天大好事》這本書像是一位知音般,真誠又好心的回答我了。

      它沒帶斥責冷諷、揶揄嘲弄的口氣,反而以輕鬆童趣的態度告訴我,人物出現雖然短暫,故事結局雖然略顯哀傷,但是他們既是童話故事人物、跳脫真實世界,必是充滿勇氣和冒險去聯繫和穿越這兩個外貌雖然相似、實則大相逕庭的世界。

      故事的開頭,其實就充滿驚喜的跳躍。它會讓人不自覺的沉溺在書中角色的流浪路途上。主角希薇公主和父王母后以及他們的國家,歷經了他們最初的讀者──深藍眼睛的女孩,及女孩的孫子瑞奇、孫女克蕾兒的閱讀,他們在讀者的閱讀下,重複著既定的台詞和動作,一如花鐘上旋轉的人偶般,精巧且靈動。

      雖然偶爾會出點小差錯,但大致上都還好。直到男孩瑞奇燒了《天大好事》這本書,整個國家的人民、這本故事的人物開始被迫遷徙流浪。從克蕾兒的夢境到夢境之外、到即將被遺忘的懸崖旁,希薇公主和永存克蕾兒記憶裡的祖母──深藍眼睛的女孩,最後用口頭傳承和書寫紀錄的方式重建了《天大好事》這本書、希薇公主的家園。

      雖然結局是個歡樂團聚,但我總感到一陣哀傷。因為造成希薇公主家接二連三的遷徙是因為克蕾兒的逐漸遺忘。

      一旦遺忘,便開始瓦解。

      雖然遺忘並不等於不存在。但是遺忘卻是消失的開始。人的一生中遺忘的事物也許多得連自己本身都不自覺,但是失落的事物所發出呻吟哀號是令人感到十分憐憫同情的,即使我們都保持冷靜自重的態度去忽略不聞。

      確實,我們無法選擇永遠不忘,也無法取決記憶的長短,因為連我們本身都是不自覺的在被自我遺忘。但是我們有口語、有文字、還有執著,雖然這些東西有些太過抽象、有些則屬物質,但無論如何都無法確保它們能亙古永存不滅。因此我們能做的,只有溫柔對待。

      溫柔對待應當是美好的事物、溫柔對待應該是溫暖的語言、溫柔對待應當是美麗的人兒、溫柔對待應當是純潔的回憶。唯有溫柔的對待可以緩滿住遺忘的狠戾腳步和強勢拖行。

      《天大好事》這本書並不是僅僅訴說著一本奇幻的故事而已,也是傳達著溫柔叮嚀的提醒話語。它提醒著我們要去珍惜宛如鳳鳥飛翔的奇妙謬思,因為它雖是恣意隱現,卻是千萬書中人物的母親;也提醒著我們要去保護猶如雷鳴聲響的珍貴記憶,因為它雖是如夏日雷鳴般驟現頓逝,卻是真實在心上刻劃過的震撼。

 


[1] 【梁】劉勰著、王更生注譯:《文心雕龍》下篇(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4年),頁4。

[2] 羅德列克‧湯立(Roderick Townley):《天大好事》(台北:謬思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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