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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的左手》.jpg

      「險惡之所在,榮譽之所在[1]

      在閱讀《黑暗的左手》這本書之前,我接收到許多對該書的讚揚與詆毀。有人將這些參差不齊的美訾歸因於作者的寫作角度、或是歸咎到譯者的意識強烈而導致。面對眾多的批評,或許經由書中擔任過卡亥德王國首相的埃思特梵所說出的諺語,可以解釋評價如此分歧劇烈的原因──「險惡之所在,榮譽之所在」。

      不可諱言,在閱讀這本書之前,我做了許多事前準備和心理建設,這本書可能會是非常冷硬、生硬的科幻小說。但是自我翻開首頁後,觀感全然改變。猶如以為要喝杯濃縮咖啡提神、針錐隨侍在側的去觀看黑白實驗電影,卻意料之外欣賞到一部格局浩瀚開闊、情感強烈熾熱的史詩巨片,意外而驚嘆。

      作者娥蘇拉‧勒瑰恩是有名的奇幻小說「地海系列」的作家,而這也是作者最廣為人知的作品。雖然《黑暗的左手》先後獲得美國星雲獎、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等殊榮獎項,但是題材內容的特殊奇異硬生隔開了與大眾讀者間的距離。

      作者架空現實歷史,豪邁開闢了一個全新世界,以格森星首任機動使真力‧艾,透過先前伊庫盟觀察小組的紀錄,去適應並企圖了解格森星上的人類「雙性人」,以及執行邀請格森星加入伊庫盟的任務,鋪陳出一個視野遼廣、思想深厚的故事。

      真力‧艾秉持自己來到格森星上的使命,竭力表示友好並邀請格森星的卡亥德王國能夠加入伊庫盟,成為八十三個星球之一,以達到商業、教育、科技、知識、哲學、醫藥、理論、藝術等貿易交流。

      但是由於陌生衍生恐懼、再由恐懼引發退縮抗拒,卡亥德王國不但不理會這位外星使者,更將當初引介使者予以國王認識的首相埃思特梵驅逐出國、流放終生,永遠不得入境。真力‧艾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轉向這顆星球的唯二國家之一奧爾戈王國傳達他的使命,但卻沒想到遭到更大的迫害,包括入獄、勞改、進行人體實驗,這樣的悲慘處境一直到埃思特梵冒名潛入監獄救出真力‧艾後才劃下第一個終結。

      不可否認的,雖然此書的主角和書寫主線在於伊庫盟使者真力‧艾,和加入伊庫盟的使命。但是埃思特梵的冷靜持重、運籌帷幄、謀略策劃、善良勇敢的耀眼鋒芒幾乎掩蓋住畏寒虛弱的使者真力‧艾。使人原先對埃思特梵傾向迂迴隱瞞的古怪個性不再一味厭煩皺眉,反而從同情憐惜到喜愛崇拜。若論起作者蘇拉‧勒瑰恩在這本書的傑出表現,那麼塑造埃思特梵這個血肉人物就是最成功的例子之一。

      特別是埃思特梵在計畫搭救真力‧艾時,他從奧爾戈內陸搭船到西海沿岸、再從西海沿岸跋涉到偏遠小鎮,一路上他進行著相關生活用品、交通工具的採買,地理環境的熟悉,官方證件執照的準備,一直到救出真力‧艾、以及事先精心策劃的逃亡路線上,都表現出他冷靜機警、深思熟慮的首相特質。

      而最讓我引起對他的注意的,是他對自己的內斂克制。

      這個克制包括感情上、也包括生理上的。在埃思特梵與真力‧艾橫越勾布林大冰原的第二個夜晚時,埃思特梵正處於「卡瑪期」。面臨自己的情慾勃發,埃思特梵所採取的行為是靜默寡言,而面對起初還未察覺出來的真力‧艾,他們之間的對話更使人為之心上痠軟:

      「我閉嘴不語好一陣子,接著,我終於開口說:『哈絲,我又說錯話了啊。請告訴我,我究竟是哪裡做錯了。』

      他還是沉默不語。

      『我又在「習縛規色」的層次上犯錯了,真的非常抱歉,我一點都無法學好這點。其實,我一直以來都無法真正了解這個詞。』

      『  「習縛規色」這個詞嘛?這詞彙來自古語,表示「暗影」。[2]』」

      這樣的內斂忍耐和轉折隱微,怎不讓人為他傾倒?

      而這種特質,也表現在他的感情表達上。埃思特梵對幫助真力‧艾在卡亥德王國推行聯盟的無能為力、在奧爾戈人身安全的警告擔心之表現都是如此。以致於真力‧艾在初期對他有著強烈的不信任感,無法了解乍聽是欲言又止、漫無邊際的言談到底是表示諷刺還是關懷。這一直要到他們獨自在北方冰原上逃亡相處時才有所改觀。

      在吐露內心私密感情時也是一樣,埃思特梵只有在疲累沉睡前的毫無防備、以及中彈瀕死前的毋須戒備時,才吐出他牽繫十多年的人兒名字。

      這本小說在著作完成後,引發強烈震撼迴響。一方面是作者所塑造的「雙性人」國度、也是因為書寫的語言。

      「雙性人」的解釋敘述是來自首度降落格森星的伊庫盟觀察小組成員的田野筆記記載,他觀察到格森星人以一個月為單位,生理會產生劇烈變化。

      由於格森星的一個月是26天,所以格森星人的性週期約是26-28天。其中有21-22天的時間是處於「瑣瑪期」,也就是無性徵的潛伏期。而在剩下的時間便是「卡瑪期」,也就是腦下垂體的激素變化、以及受到同為「卡瑪期」的伴侶刺激,個體會分化成男性、或女性,在「卡瑪期」的期間是格森星人孕育下一代的機會,若在此時期處於女性化的個體懷孕了,那麼將會維持女性化,以進行8.4個月的懷孕期和6-8個月的哺乳期。

      由於個體會變成男性化或女性化是無從選擇的,所以格森星人的孩子有所謂的「卡瑪之子」以及「肉身之子」。前者是自己的伴侶所生下的孩子,後者則是由自己懷胎生下的。

      這樣的特殊人種和背景,其實在《黑暗的左手》中讀來並不困難,作者由淺入深的敘述,透過田野筆記、真力‧艾的相處經驗、和格森星人的接觸交談,讓讀者能夠輕易接受,而不覺得晦澀艱難。作者的書寫功力之高,不容質疑。

      而由於平時是「無性徵」的格森星人,在面對真力‧艾這種純粹「男性特徵」的人種,他們感到好奇驚異並略帶不解。在格森星人的認知上,只有性異常的人才會長期處於「卡瑪期」。這種「卡瑪期」人種就和禽獸一般,是受到本能的完全支配。面對價值判斷的刻板既定,以及自稱由未知宇宙前來結盟的衝擊,格森星上的人們會做出質疑和反抗其實不難想像。特別是在他們從未有任何飛行器具的誕生、飛行詞彙的產生和書寫,對格森星外更是無知陌生,他們會認為真力‧艾是名狡詐騙子,對他採取驅逐或迫害的舉動即使感到可笑,但也能理解。

      更讓人覺得玩味的是格森星上僅有的二個國家對待真力‧艾的方式,是完全截然不同的。這是與國家的文化民情相異有關,由本書中處處對兩地的描述就可輕易看出。

      卡亥德人大多內斂委婉,埃思特梵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卡亥德王國的服裝上也傾於優美典雅,內搭襯衫、下著馬褲,在外並套上束腰長罩衫──即「希庇」,並配上腰帶、靴子、手套、帽子。而衣料顏色雖有鑲金等鮮艷色調,但因善於搭配,反而覺得窈窕華麗。

      而奧爾戈王國則是迥然有異,雖與卡亥德一樣身著襯衫和希庇,但下半身卻穿著高達大腿的「綁腿」,真力‧艾甚至形容是「鬆垮垮又麻煩笨拙。」且「衣服的色調是鮮明的藍或紅,無論布料、剪裁、樣式,都顯得相當拙劣。然而這已是水準之上的成品。這些衣服讓我知道,這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城市到底缺乏了什麼:優雅[3]」真是一針見血,毫無保留啊!奧爾戈這個國家也就被認為以好聽的說法來形容是「粗獷豪邁」,但實則草率隨便。

      如此的差別在國家公共設施上也可看出。奧爾戈像是進步有秩序的國家,路上隨處都有交通標誌、檢查通行證件的巡查站。但是卡亥德就像中世紀封郡王國般,到處都是無標誌的道路,是必須問路或是瞎猜方向才能行進。

      另外,真力‧艾起初一直對卡亥德人的「習縛規色」感到不適應和厭惡。所謂的「習縛規色」簡單而言就是以顧及對方和自己的顏面為優先,所採取的在態度和言語上的拘謹含蓄。這對初來乍到的真力‧艾非常難以習慣,他不明白為什麼言語要被如此包裝,包裝到幾乎無法聽懂其語義。換句話說,在「習縛規色」下的語言其實根本就不是語言了,因為它無法達到語言的功能──「溝通」。這樣的隔閡,讓真力‧艾在面對和卡亥德民情色彩全然有異的奧爾戈王國時,雖帶著有些粗暴俚俗的感觀,卻因奧爾戈的熱情外放、坦率直接感到喜悅並舒適。

      然而時間一久,真力‧艾不只一次覺得在奧爾戈相處到的所有事物是帶著如此的不真實,雖然隱約覺得不太對勁,卻未能及時分析反應,以致於被污陷下獄時,自囚車望向窗外,才驚覺自己徹底忽視了奧爾戈這個國家的黑暗本質,那是眩惑於溫暖熱情的表面對待,而單純以為光亮真誠就是奧爾戈的實際全部面貌。

      如果把這二個國家的民情當作個別的特質,那麼就可以歸類出兩種人。一種是沉靜內斂,初相處時令人感到有些距離的人;一種是活潑熱絡,初相識時是令人感到安心舒適的。如此的差異配上作者在書中力求抹去我們社會上的「二元對立」概念,顯得既突兀卻又融合。就好像太極圖,既是分立,也是一體。

      至於作者在書寫語言上引起的紛爭:以「He」代表第三人稱,引起女性主義爭議批評的事情,我倒覺得無需太大論戰。

      奇特的生理構造造就出特殊的社會文化結構,格森星上對於性別,以及性別所能代表的符碼和能力,是沒有所謂的二元對立,這樣的文化體系是可以被接受和理解的。但我覺得無需放大或作為筆戰,如同剛剛所說的國家民情,即使同為格森星上「雙性」人種,仍舊是分割出二個對比分明的國度。作者既要放棄區別,卻又要顯示特色,勢必無法偏躲掉她力圖閃避「分別」及「二元」。也或許是因為我對中文的「他」在本書上的出現並未採取與「男性」連結緊密的舉動,我總會和這個詞彙保持點距離,像是玩遊戲似的,猜謎解迷之間,也就淡化掉質疑爭議。

      更進一步來說,我總覺得在這裡討論爭議這類問題,反而會把問題模糊掉。

      現今的我對於《黑暗的左手》這本書,只想專注在兩國對待陌生文化的態度轉折,以及埃思特梵對待「國家」和「民族」的觀點,和使者真力‧艾融入異己社會的採取方式。

      但無論如何,《黑暗的左手》絕對是一本既可當閒暇發懶的用書、又可當思維運作的導論。作者將依舊是壁壘分明的思考態度,卻又恰如其分的融為一書,直到文本的最後一字都仍是以驚豔做結。

 


[1] 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黑暗的左手》(台北:謬思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頁241。

[2] 同註1,頁284-285。

[3] 同註1,頁14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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