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同學少年    記憶之塔  

        當時,這二本書,是由位極和善的老師贈予的。

 

      老師授課時恰好都是在絢霞滿天的未晚時分,所以除了為學生傳道授業外,每每總帶來滿袋的甫出爐麵包,以及出版不久的新書。

    

      麵包,是怕學生餓了,所以邊吃邊上課,可墊胃、更可專心上課。新書,是為時時提醒,學問不只是埋頭作來,更要勤奮的去關注目前市場的出版狀況,則積年累月下,閱讀的深度與廣度必卓然於旁人。

 

      多年以後,我再回想過往,課堂學生靜默,兩耳聆聽堂上老師授課,左手拿著鹹蔥麵包、葡式蛋塔、花生菠羅、奶油餐包,右手翻著講義、振筆疾書,嘴巴忙碌咀嚼,眼睛還要飛快閱讀新書。

 

      人生不管吃了再多苦、忍了再多痛、掉了再多淚、受了再多辱,還是不會忘旅途中某些段、某個人對自己的善意和幫助。

   

      帶著別人的溫柔,護著心中的微火,歲歲年年後,才發現自己當時偏於幼稚的稚氣。就如同我彼時對這二本書的不以為然,與老師對我的寬厚包容。

 

      周志文在《同學少年》寫高中以前的故鄉回憶[1]、家庭過往、求學經歷、與同儕相處。《記憶之塔》則寫就讀大學乃至於大學授業的種種人事。

   

      或許是以回憶錄的散文書寫,周志文在《同學少年》裡常給人睡睡醒醒的渾然若夢。

 

      因為是夢,所以就算回首,也有種跌落軟綿被窩的迷離,有些空虛有些甜,有些好笑有些痛,一如〈路上所見〉、〈寫在沙上的〉。因為是夢,所以就算憂傷,卻有走向幻想止痛,以表痛感的微不足道,以及意識的恍惚朦朧,一如〈花樣的年華〉。因為是夢,所以就算屈辱,也兀自佇留,獨自洞察,而覺悟出人間善的規則實容惡的本質,如此自然又無力脫離,一如〈白鴿〉。因為是夢,所以就算不齒,也若浪漫主義下的人物激昂慷慨,而不失對生命的熱情,一如〈空山松子落〉。因為是夢,所以時間不再是三度空間的具體呈現,而是化為肉眼無法親見,只能腦中構築的四度無限,一如〈怪力亂神〉。因為是夢,所以就算仰視,作的永遠都像淘氣孩童的冒險記,流浪探險、迷藏玩鬧,卻不料看見了生命的複雜與雜汙納垢處,留下的不是震撼驚惶,反而是寬容,一如〈吃教記〉。

 

      寬容,是周志文在此二書反覆出現的表達書寫。

 

      但當時的年輕氣盛與驕傲銳氣卻全然以為滿紙酸腐氣,難嚥文中句。這一丟再一拾,已過行走歷練、茫然迷途、無語境遇、受人點滴。周志文以雍容姿態,溫和語調、自若神情、敦厚筆觸告訴著:這是事實,但有其原因。這不好受,但不過如此。

 

      所以《記憶之塔》裡有荒謬教師,有杏壇黑幕,有幽微細節,更有詭譎現實。

 

        於是,〈孟子〉的老師,周志文說是通俗市儈、沒有底子又不知從何授業,只能熱中對學生要求背誦。於是,〈教育〉的老師為爭個系主任而張牙虎爪、猙獰可怖。於是,〈孟子〉、〈存在主義〉的老師為替家人私利,而一把丟開師者重責,亦可以不堪學生指正,而聯眾欺壓。於是,〈存在主義〉的老師可以課堂荒唐、課後扶乩。

 

      頓時,求學期間的師長以崇敬自豪口吻的道統傳人、門派優異來提醒吾輩小童的回憶竟只剩破滅與訕笑。求學期間的同儕左右以仰慕追隋的姿態來提及吾道先賢,竟也只剩下偏激與不齒。

 

      但周志文屢屢在《記憶之塔》掛念著「存在主義」,只想耐心安慰著:

 

      ……,無論科學與倫理,都有相當程度的荒謬性,人只有承認它的荒謬性,才有獲得較大自由的可能。[2]

 

      所以當我對《同學少年‧空山松子落》裡的老師行徑不感意外、反覺熟悉。

 

        青春芳華裡,清麗少女見多識多、語氣老成向我道:「那老師說:要不是他已結婚了,他一定會來猛烈追求我。」少女花顏自若,稀鬆平常,我卻為此衝擊甚大,噁心反感,多年下來,迄今仍不忘。

 

      所以當我對《記憶之塔‧教育》的教師爭鬥傾軋不感意外、反覺熟悉。雙十歲月裡,窗外溽暑蟬躁,室內沁涼舒爽,堂上教授四個月半月的課程竟有三個月左右的時間都花在咒罵攻訐另位同事,荒謬至高處是滿堂學生拍掌叫好,而我只覺惡寒。

 

      如同周志文在《記憶之塔‧存在主義》文末所言:

   

      四周是一個無法言喻的荒唐的世界,不管空中地下的所有物都是半死半活的,但活的跟死的沒太大的分別,活的不明不白,死的也全沒死透,一點也不優美,更談不上莊嚴,這世界只有悲劇沒有英雄。[3]

 

      清醒的不比醉倒的高貴,冷靜的不比瘋狂的圓滿,周志文只能用「存在主義」慰撫困在低潮與喧囂的斯人和獨我,荒謬只怕是現實,而能做的是在崎嶇道路上,從容走著自己的路,人生過這麼一遭,還是很值得的。

 

      是否真如周志文所說的值得,年歲未盡的我並不知道,我只見得《記憶之塔‧口渴》有精華版台灣茶地理志,裡頭的確有我真愛喝的茶種,也有我只聞其名卻少有機會接觸的。

 

      我只有闔上二書,想人世雍容寬雅,不過沏茶間。



[1] 周志文《同學少年》(台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20091月出版)

[2] 周志文《記憶之塔‧存在主義》(台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20102月出版),頁73

[3] 同註2,頁77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readingfirst 的頭像
    readingfirst

    書首堂

    readingfirs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